長髮情結

聯合報 張玲玲

手機收到溫馨的簡訊:「善心人士您好,愛心捐髮已收到,感謝您與癌症病友一起抗癌。」四十六年來,這是第一次滿心歡喜剪去長髮,而非不捨、委屈。

剪髮洗髮都是酷刑

小學時,我非常憧憬其他女同學留著長髮,編著漂亮的兩根麻花辮甩來甩去,但每次我的頭髮快留到肩膀,可以綁個小豬尾巴時,母親便狠心一手拿著家裡那把大大的裁縫萬用剪刀,一手拿棍子,逼我們三姊妹乖乖就範。

一方面,母親自己不喜歡留長髮,另一方面,她二十九歲時,大母親二十八歲的父親因病過世,一個女人家要帶四個小孩,哪有那個耐心與閒工夫幫我們整理頭髮,更甭說替我們綁麻花辮了。

此外,小時候住在雲林鄉下,那時得靠木柴燒水,即使後來買了瓦斯爐,也只有冬天能燒鍋熱水洗澡,兩、三天洗一次頭都是奢侈呢!我還記得,母親會趁著正午太陽大,把水端到大門口的曬穀場,把水曬溫,叫我們四個小孩(三姊妹和一個弟弟)輪流讓她洗頭。

那時洗頭真是酷刑,母親會蹲在臉盆前,將我壓在她的大腿上,用左手掐住我的後頸固定,再粗魯地抹上肥皂(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洗髮精),以指甲重重地前後左右抓幾下,再把我的頭按壓在水裡清洗,拿著放在右腿上的毛巾擦拭幾下,這才放過我。

窮苦迫使我們幾個小孩提早獨立,小學二年級就得自己洗衣服、燒洗澡水,不過,也得以從此免除洗頭酷刑。到了國中,更別想留長髮了--當時髮禁未廢除,女生規定留耳下一公分的學生頭。(光是打層次就會被認為是「問題學生」。)三年沒變過髮型的國中生活,的確讓我沒多花心神整理三千煩惱絲,把時間都留給了高中聯考。

到了高中,髮禁還是沒解除,不過隨著時代開放,可以留劉海、打層次,只是長度規定不得超過耳下兩公分。高三時,蔣經國先生在過世前施行多項開放政策,如解除報禁、黨禁,以及開放赴大陸探親。這時,廢除髮禁的浪潮也跟著吹到了我們學校,學校為此特別舉辦座談會,聽師生意見。

班上有位歌聲甜美、時常參加大小歌唱比賽的女同學,決定站出來代表同學發言,她擬了一份稿子,強調成熟自律的高中生應該要從「頭」做起,能管好自己的頭髮,也才能管理好其他的事。然而,保守的學校還是採取不開放政策,讓我好失望。一直想留長髮的我,只好繼續苦捱到高中畢業。

報考軍校成花木蘭

高中畢業之際,考量到母親一人獨撐經濟的壓力,我報考了不用學費、有零用錢的政戰學校美術系。在通過一連串軍校體檢、口試、筆試、術科考試,我被錄取了!不過,將成為花木蘭的我,也在入伍報到時,被入伍班長毫不留情地剪去了及肩的頭髮。

軍校四年,髮型雖不若之前嚴格,但不能留怪異髮型、不能染髮,可以燙髮(爆炸頭除外),長度不得超過軍服領子上緣。為了讓頭髮可以留長那麼一點點,檢查服儀時,大家會落實立正收下巴的動作,朝向鎖骨貼近,或是技巧性地從領子上緣往前至耳下斜剪髮。

軍校畢業前夕,我心想留長髮的日子終於到來了,等了快二十年了,應該可以實現我這個小小的心願了吧?怎奈我在分發抽籤時,竟抽到女青年工作大隊--這個被學姊稱「軍校五年級」的單位,除了髮禁照常外,還得留三年才能換單位。我的夢想再度破滅。

在女青年隊服務的日子裡,我曾陪一位同學去西門町訂了一頂烏黑亮麗的長直髮,當時要價一萬三千元,我雖忍不住咋舌,但完全明白那位同學的心情。

三年後,我離開女青年隊到新單位,終於如願以償開始留長髮,留到四十六歲期間,除了修剪外,沒變過髮型,也沒燙染。雖然想過在四十歲以後,應該避免這種少女髮型,怕別人認為是裝年輕,但燙個熟女的大波浪嘛,又覺得整理起來不如現在方便。

直到今年去新開張的「百元快剪」修頭髮時,年紀與我相仿的男美髮師說:「妳的髮質真好,而且沒燙也沒染。我有幾位癌症朋友請我幫她們找頭髮,妳的頭髮很適合捐贈,如果妳有興趣,我們可以聊聊嗎?」

這位善心美髮師感動了我,回家幾經思索,也上網找捐髮資訊,再想想四十六歲還能捐髮的人應該不多了,而且癌症病友多了我這麼一頂「高級真假髮」一定很歡欣。於是,我就這樣剪掉了及腰的直長髮。看著鏡子,藉著老花、近視、閃光一瞄,簡直回到髮禁時代的自己,加上每天運動的身材,宛如「軍中鄭多燕」!

把頭髮寄出前,除了拍照留念外,我翻了好幾次這把跟著我多年的髮絲,果然一根白髮也沒有呢,難怪總是羡煞旁人。當下我下定決心,再留長三年,如果還能維持沒有白髮,我就可以再捐第二次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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