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我師 侯文詠/文

剛升上主治醫師不久,急於建立自己在這個領域的權威。我總是糾集許多住院醫師或實習醫師,穿著白色長袍,帶著他們到病房去迴診。

那個孩子是我當時的病人,同時也是我的讀者。

我記得第一次見面,他就問我:「你在短篇小說集裡面,那篇〈孩子,我的夢……〉,為什麼時間是倒著寫的?」

「因為那個孩子是血癌的病人,時間往前走,病情惡化,愈寫愈不忍心,」我告訴他, 「有一次我突發奇想,我可以把時間倒著寫,這樣小孩就可以康復了……」 「我想的果然沒錯。」他露出了微笑,伸出他的手,「很高興看到你。」

「怎麼了?」我握著他的手,好奇地問。

「沒什麼,」他喜孜孜地說,「我很喜歡你寫的作品,你證實了我的想法,最好的東西其實是在文字之外的。」我們聊得很好,也聊得很多。我必須承認,我有點偏心,喜歡到這個小孩的病房去查房。

當然,除了作品被理解的喜悅外,我開的止痛藥物每次都在這個孩子身上得到最好的反應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這個孩子總是很神奇地印證我的治療理論與止痛的策略。孩子的家屬歡喜地對我說:「他看到你來特別高興。同樣的藥明明別的醫師開過了,可是只要是你開的,對他就特別有效。」

他的病情改善使我很容易在大家面前建立專業的權威感。每次我帶著住院醫師及實習醫師迴診,總是會特意繞到他的病房去,意氣風發地進行著我的臨床教學。雖然我注意到他愈來愈衰弱,可是他在疼痛控制上的表現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我有各式各樣的病人,當我們變成好朋友時,病人總是跟我談他們的人生經歷以及生病之後對生命看法的改變。我和這個年輕的病人共度了一些美好的時光。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情況愈來愈衰弱,可是我總是帶著大小醫師們去迴診,開立止痛藥方給他。

不管他的情況再差,他從不吝於稱讚我的處方對他病情的改善。那個孩子臨終前想見到我。

我已經忘記那時候在忙著什麼更重要的事情(我甚至不記得那是什麼事情了),我接到病房的傳呼時,以為只是普通的問題,我可以忙完後再過去處理,沒想到竟然錯過了他的臨終。

後來我知道他已經過世時,有種愴然的心情。後來我見到孩子的父母親時,他們並沒有說什麼。 可是他們有種失望的眼神,好像對我說著:「我們曾那麼相信你的……」那樣的眼神對我來講很沉重。

我知道在我們之間,有些什麼也跟著死了。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之後,決定要離開了。那時候,孩子的父母親叫住我,拿出一大包東西來。

「這是我們在他臨終之前答應他,要親手交給你的東西,」孩子的母親把東西交給我,「他不准我們拆,也不准別人看,要我們直接交給你本人,我們不曉得那是什麼,不過他臨終前還一直在提,我們猜想那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

我接過那一大包東西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一點都猜不出可能是什麼東西。等我回到辦公室,好奇地拆開包裝,最先從包裝裡掉出了幾顆止痛藥丸,等我把整個包裝拆開,立刻發現是一整大包小孩留給我的東西,全部都是止痛藥丸。

我很快明白,為什麼這個孩子急於在臨終前見到我了。原來這個孩子一顆止痛藥都沒有吃。為了替我維護尊嚴,他想在死前偷偷地把止痛藥還給我。這個孩子因為喜歡我,希望我一次一次地去看他,因此才有這些迴診。

既然他忍痛不曾吃藥,我也就從來不曾在醫學上真正地幫助過他。

原來那些讓我得意洋洋所謂成功的治療策略、藥物處方以及疼痛的改善不過是那個孩子對我的鼓勵。

從頭到尾,我竟然利用我的醫學權威,不斷地從這個孩子有限的生命需索更多的信心與成就感。我恍然大悟,是這個孩子用他僅有的生命力,支持著一個年輕主治醫師貪婪的不成熟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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