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一闕〈虞美人〉,是「五代」南唐後主李煜的絕命詞;就因為這一闕懷念故國的詞,使宋太宗非常不滿,而賜「牽機藥」毒殺了李後主。「牽機藥」的可怕,還不在於將人毒死,而是不讓人痛快的死;使人直到首足反接成一個圈才死得了;這就是「牽機」名稱的來由!可知宋太宗的狠毒和對他的恨。
國祚短的亡國「末代君王」稱「後主」。歷史上,有三個有名的「後主」:第一個,是蜀漢的後主劉禪(阿斗),他以無能和「此間樂,不思蜀矣」的「名言」出名。其實這句話是蜀漢的忠臣姜維,知道勝國之君,最忌諱亡國之君懷念故國。所以他亡國之後,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教他這麼說的。第二個是南北朝的「陳後主」陳叔寶。他帶著家人入隋之後,被封為「長城公」,不但沒殺他,還對他相當的禮遇。隋文帝更納了他的小妹妹為妃嬪(宣華夫人),十分寵愛。有一次,隋文帝大宴群臣,請他參加宴會。他覺得自己只有名義上的「爵位」,沒有「官職」,不夠體面,向隋文帝討「官」做。氣得隋文帝罵他「全無心肝!」——完全不知羞恥為何物!
前兩個後主,其實都沒有受什麼罪,也平平安安的終此一生。後蜀入宋的孟昶,也算是一個「後主」。但他入宋七天就死了,不論是否被害死,倒也「死得痛快」。最不幸的「後主」,就是「南唐後主」李煜了。他留下了許多詞,見證了他後半生悲苦的命運,特別為後世同情。也因此,在政治上他雖是亡國之君。在「中國文學史」上卻享有尊榮的地位。
李後主,本名「從嘉」,後來改名「煜」,字「重光」。南唐由他的祖父建國;因為姓「李」,而且自稱是唐朝李氏的後裔,所以定國號為「唐」,史稱「南唐烈祖」。父親李璟,史稱「南唐中主」。他本來排行老六,但因為他之上有四個哥哥早死,在存活的兄弟中,變成老二。
他有個天生與人不同的地方:眼睛「重瞳」;與相傳中古代明君「大舜」的特徵相同;也就是眼珠中有兩個瞳孔。本來他的哥哥封為太子,因為他「重瞳」的「異表」,很受他哥哥猜忌。他本人其實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其父喜好文學藝術,他從小耳濡目染,也對文學藝術非常喜好,而無心於政治。他先被封為「吳王」,後來因其兄過世,而被立為太子。
他父親並不是個明君,沉迷於文藝,又寵信奸佞,因此國事日非。當時,北方的國家都比較強盛,「南唐」就一直向北方的國家稱臣納貢,以求苟安。在他父親的時代,為求苟安,甚至把江北的土地都割讓給了當時的「北周」。北周禪讓於宋,南唐又臣服於宋,而且不敢自用「年號」,而奉宋的「正朔」。
李煜即位之後,延襲父親的那一套辦法:凡是大宋有什麼喜慶之事,他都送豐厚的禮物,上表稱賀。也在各種制度上,一再的自我約束限縮,以討好大宋,苟延殘喘。只有一件:宋太祖一再好言好語的邀他到汴京去「面聖」,他就是「抵死不從」,深恐「有去無回」的老死汴京。其實,他倒並不是心懷異志,而是懦弱,不敢離開讓他有「安全感」的國土。因此,當宋太祖同時下詔,命他和吳越王錢俶入京面聖的時候,錢俶擔心兵禍連結,會導致民生塗炭。為了保全吳越臣民百姓,義無反顧的就帶著全家人去了。而李煜則一再的派出使節去敷衍、解釋,抵死不肯進京。他的使臣曾向宋太祖說,他尊敬宋太祖,有如親生兒子尊敬父親一樣。宋太祖冷笑,反問了一句話:「親生兒子會不跟父親住一起,在兩處吃飯睡覺嗎?」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托,宋太祖不耐煩了,決定征伐南唐,以武力解決。講到他伐南唐的理由時,宋太祖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因此派曹彬領兵南下消滅「南唐」。因為南、北中間隔著「長江天險」,宋軍就在江上搭起浮橋,以便軍隊渡江。李煜聽說了,還當個「笑話」,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也沒放在心上。照舊過他滋滋潤潤的「小日子」;吟詩作詞,聽歌賞舞。在宮中,與小周后擠在紅羅小亭裡,耳鬢廝磨的卿卿我我。再不就到廟裡拜佛,聽和尚講經,求神佛保佑。
當他還在廟裡聽經的時候,臣子告訴他:宋兵已渡江了!他大驚失色,登上城頭一看,城下是一望無際,打著大宋和曹彬旗幟的兵馬!才知道曹彬已率領宋兵「兵臨城下」了!無奈之下,只得脫去上衣,打著赤膊「肉袒出降」。
曹彬面對這樣一個無能又懦弱的「亡國之君」,簡直只有嘆氣的份。倒也沒有難為他,還教他:要儘量的把錢財搬運到北方去,因為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又派了五百個兵士,幫他搬運他的「家當」!
到上船的時候,他戰戰兢兢的不敢走搭板,還是曹彬派人把他「架」到船上的。上船之後,曹彬也放任他自由,不加拘管。有人問:「你就不怕他半路上跳水自殺嗎?」
曹彬冷笑:「一個上船走搭板都怕得發抖的人,會有勇氣自殺?」他離開他的國都金陵時,作了一闕〈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後人諷刺他:不別臣僚,不辭百姓,到亡國,還「揮淚對宮娥」!事實上,以他這樣所謂「養在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君王,對臣僚、百姓,那有對宮娥熟悉?人的感情是相處出來的,他是個天真爛漫,真摯無偽又多情的人,有話直說。揮淚的對象,當然就是一向陪在他身邊,他最有感情的宮娥了!
他到了汴京,宋太祖駕臨「明德樓」,讓他白衣紗帽的待罪樓下,等候接見。接見後,封他為為「違命侯」;這當然是非常難堪的封號。宋太祖看了他作的詩詞,也有很深的感慨:「李煜若以作詩詞的功夫來治理國家,怎麼會被我俘虜?」